BY YIFAN

我不知道怎樣算是一場旅行的結束。落地機場的那一刻,還是從行李中拿出最後一件未洗的衣服,丟進洗衣機的那一刻。

從房東家離開時,我故作輕鬆地和她說了再見,快步下樓,沒有回頭。等走出樓下的小巷,我才敢讓眼淚放鬆下來。中午十二點,這片街區已經有了不少來逛街的年輕人,我不敢哭得太明顯。走到路口的第一棵櫻花樹下時,我放下行李,把口罩戴上。房東家不遠處的這條小路,我每天都會經過,卻是第一次拐向這個方向。原來路的兩邊載滿了櫻花樹,都開得很好,我這才注意到。


首爾的櫻花已經接近滿開了。剛到房東家的那天,這棵櫻花樹還是半開的狀態。因為天氣很好,所以在幾天之內就開得完全了。我已經很久沒有以如此輕盈的心情開啟一段旅程了。去年經歷了高密度的旅行,看似自由地出發,內心實則是動蕩不安的,我在依靠路上的那種狀態來幫助自己找到定點。而這次來首爾,沒有找自己或是見新朋友之類的附加任務,只是等待,等櫻花開,等春天來。

我並不喜歡春天,在這次旅行之前。我總覺得這個萬物復甦的季節太過喧鬧,讓人的內心難免躁動。但在首爾的這幾日,好像讓我無可救藥地陷入了春天。在這裡,春天的色彩大部分是被櫻花佔據的,所以色調上不顯得雜亂,也沒有爭搶。一個意外的發現是,玉蘭在這段時間也是盛開的時候,它們總是以單棵出現,穩重地處在一角。從小在上海生活,白玉蘭於我是並不陌生的存在,我卻好像時隔很久才在另一座城市重新注意到它。我拍下一棵高大挺拔的白玉蘭,發布在網上,收到了一首朋友分享的音樂。專輯封面是在日光下粉得透白的櫻花,名字是 Letters。

在首爾,我回到一個漫步者的狀態,一個自在而愜意的外來者。不是刻意而為,卻幾乎總在同樣的時刻出發和結束我一天的散步。我一般中午才出門,倒也不是因為起得很晚,只是不想那麼快出門。如果不是僅有這幾天的春日,我會捨得在房東家待上一整天的時間。無論春天與否,首爾這座城市本身就是喧囂的。但房東家給人的感覺,有點像是那棵安靜的玉蘭,也是白色的。不會令人深陷其中,卻有著柔和的支撐,可以讓人在樹下待上很久很久。我一般比房東起得早,有的時候出門時也沒看到她,有的時候在刷牙到一半時去和剛走進廚房的她打招呼。洗漱完,我會在客廳的單人沙發上工作一會兒。這時,房東會啟動她的音響,用在我看來稍微超出這個空間承載範圍的音量,放一些我並不完全感興趣但不太出錯的音樂。有一天早上只有我一個人,我就外放著朋友分享的那張專輯,敲著鍵盤。不過不到十分鐘就被打斷了,小貓趴到了我的電腦上。我把電腦往前挪一挪,它就整個身子都落在了我的雙腿上。

雖然不是每個早晨都會見到房東,但一定會見到房東家的小貓。有天晚上,房東一邊給它梳毛,一邊跟我形容現在是貓毛亂飛的季節,所以我總是非常克制地順著它的紋理撫摸,但還是避免不了沾上一些貓毛。當一隻小貓主動貼在你身上時,很難拒絕。我安靜地在原地等待,聽著呼嚕呼嚕的聲音,目光望向它的瞳孔,等它主動離開。怎麼會有如此不怕人的小貓,我心裡想著。如果這是我的小貓,我怕是一輩子都不想出門了。

我還是出門了,走了很多的路,坐了很多趟公車,後來我想能不能就這樣永遠地坐下去。坐公車很容易令我產生這樣的想法,因為很難同時做其他事情,只能專注地等待司機駛向目的地。我總是一邊放空,一邊觀察四周,首爾就這樣映在每一塊車窗上,日日夜夜。在首爾坐公車,要全神貫注一些,一不留神就會坐過站。但哪怕準確地按了下車鈴,司機也不一定會準確地在那一站停下。有一回坐村裡的巴士,我按了鈴卻沒有停,趕緊按上下一站的鈴,才得以在一個沒有車站的路邊下了車。有一位阿姨和我一起下了車,她好像也有些暈頭轉向的,問我車站在哪裡,明明沒有站牌啊,這司機怎麼回事。我感同身受地笑了,說我也不知道,心想原來在首爾生活的人也不熟悉這種情況啊。雖然有點意外,但卻覺得和這座城市又靠近了一些。

那種想永遠坐下去的想法,通常會在回房東家的那班深夜公車上到達頂峰。當然不是因為不想回家,只是走了一天的路,舒服地坐在最後一排搖晃雙腳,無比溫柔的春風從車窗的間隙吹來,實在太幸福了。這不是什麼獨特到難以複製的體驗,只是在我生活和工作的城市,我總是緊繃地,小心翼翼地感受著間歇的幸福。眨動幾下眼睛,這種感覺就消失了。但是在首爾,啊,在首爾,我好像可以徹底鬆弛下來。


房東家樓下緊鄰著一家酒吧,晚上十一點從車站走回去的時候,常會看到門口有一兩個抽菸聊天的人。這一天沒有碰到,我徑直走上樓,房東在家。我其實不知道房東的一天具體是怎樣度過的,我們的話題通常會以我當天的行程展開。這天,我去公園的遊樂場玩了,回家時的狀態比平時顯得更興奮一些。我坐了海盜船、過山車和蘋果飛椅,把最期待的放在了最後。房東看了我拍的視頻,連連搖頭,說自己玩不了。“一點都不嚇人,很有趣!”我馬上開始推薦。不過我知道這只是我的感受,畢竟在每個遊樂設施都碰上了面露難色,或是在出發前臨時退出的人。房東說這個公園她去年才第一次去,也從未見過這個蘋果造型的飛椅。

比起飛椅,房東似乎對我一個人跑去公園遊樂場玩這件事感到更加不可思議,笑了好一會兒,覺得是很可愛的行為。我記不太清是在哪個時間點,房東拿過來兩個半透明的小塑料袋,說是送我的糕點,一個炸麻花和一個糯米糕。她運動完剛好路過一個小攤,想著可以買給我吃。我特別開心,很興奮地說我昨天也路過買了一個麻花,還給她看了照片。我不知道她內心會不會有一小點失落,因為我已經吃過了。我拎著糕點回房間,心情像是膨起的氣球。後來和房東具體聊起過什麼,我已經記不真切了。一旦意識到自己漸漸進入了過於興奮的狀態,我就會收斂自己,所以我主動切斷了對話。似乎發生在我生活裡的很多事情都是這樣,從陌生到靠近,從平淡到高潮,往往這種時刻也意味著快要結束了。

房東送我的糕點被我當作了第二天的早餐,中午之前,我就要離開這裡。那天早晨的空氣裡流動著十分微妙的氛圍,好像到達一個燃點就會引爆什麼似的,同時又異常平靜。我起床,準備給房東寫明信片。我把自己寫的話翻譯成韓語,反覆地檢查,寫的時候一個字一個字地對照,卻還是把自己城市的名字寫錯了。寫完的時候比我預想的要晚了些,因為在這之前,小貓來我的房間裡待了好一會兒,比往常更加黏人。東西收拾得差不多了,但什麼時候把禮物送出去呢?我把房門敞開,房東也起床了,坐在客廳的電腦前放起了音樂。我默默地坐在房間裡咀嚼著昨天的糕點。昨晚還有一個只住一晚的房客,房東先把她送下樓,幫她打了車。在那一小段只有我一個人的空間裡,我稍微放鬆了一些,然後決定等房東回來就出發。

我幾乎是小步跑到房東面前,把禮物交給她,想縮短中間微妙的空白。我用韓語夾著英語和她說,這是我自己做的明信片。她看到我寫的文字,馬上翻了過去,說等一下再看,怕自己會哭。幾乎是同一時刻,我意識到有淚水順著我的左眼眼角流了下來。很奇妙的是,我並沒有先感受到眼眶變熱或是鼻頭發酸,就只是眼角邊有涼涼的感覺流過。像是裝滿情感的水杯到達了極限,努力克制之中不免溢出了一些。我不敢再聊更多,於是提議一起拍張照。她很可愛地快步走去房間,說要整理一下臉部的狀態。還好,我也能趁著這個空檔,擦去了剛剛的眼淚。我有預感這張用膠片相機拍下的合照,不會太理想,因為房間的光線並不太充足。但這是我在這麼多次旅行中,第一次如此自然地提出和別人合照,這種感覺很好。

“我感覺我一定會再見到你。”房東看著我說。這時,我已經穿好了鞋,站在玄關。離別前,我們很自然地擁抱彼此。時隔很久又或許是第一次,我從擁抱中感受到了對方的情緒。一些未盡的話都融在了這個擁抱裡。走出房東家,我拍下的第一張照片就是那條櫻花小路,但也沒有心思拍很多張,憑著感覺胡亂地往車站走。臨走前,房東提醒我說你最好隨身帶著傘,今天可能下雨,我說我覺得沒事的。和以前相比,我不再那麼擔憂旅途中突如其來的降雨。天空確實一直陰沉著,從上午到下午。但差不多在日落時分,忽然出太陽了,然後我見到了那幾天中最濃郁的夕陽。

在首爾,我很容易遇上想時常回來待一待的地方,這是最令我意外的。我從來,從來沒有在其他城市有過這種感覺。我知道,對一座城市的情感是會改變的,或許我所留戀的只是在那座城市裡的自己。結束一場旅行,就意味著留下了一個別的我在那裡。即使我再回到同樣的地方,也不會擁有同樣的感受,我也不再是我。但此刻,我仍然願意相信首爾,相信在首爾的那個自己,將會充滿好運。


YIFAN 來自中國,暫居於廣州和上海,日常游離在人群內外,一刻不停地散步、拍照和紀錄。她正在練習成為一顆彈力十足的網球,拋向世界,回彈,如此循環。人生目標是通過自己的力量為朋友們帶來好運,人生願望是可以留宿全世界的朋友家。現階段的主要收入來源之一是作為設計雜誌編輯的工資,計劃未來運營自己的創意工作室。你可以通過 Instagram (oh.a.kaho),或郵件 (993oap@gmail.com) 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