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HY TONG
一個人如果離開了他的故鄉十多年再回去，到底是什麼樣的感覺呢？這是一次尋找「故鄉」的故事。
事緣大哥突然提出要重新裝修母親在廣州番禺的舊家，於是我便隻身從上海飛回廣州，重返這個闊別多年的老家，幫助母親收拾家裡的舊物。這也許是一個難得的機會，我可以順路到記憶中模糊又遙遠的故鄉去走一趟。
自小學移居香港後，我和母親回廣州番禺和開平赤坎家鄉的時間便越來越少，一方面是因為課業繁重，另一方面鄉下的親戚們也都紛紛移居海外，早已人去樓空（開平是廣東有名的僑鄉）。在我的印象中，我早期的童年都發生在這兩個地方，記得小時候最開心的娛樂便是和小朋友們在番禺的家樓下跑來跑去，收集洋紫荊樹葉當錢把玩，再跑到河邊去採摘樹上的果實來吃；在赤坎的時候，最深刻的是回鄉輾轉的路途，先要坐船再換小汽車，一路上兩邊都是細長高聳的杉樹，車上母女倆還要顛簸好幾十分鐘，可能是陰天有霧的關係，感覺份外的風塵僕僕。母親的村莊在路邊很難辨認，在車上要細心地定格，方才看到離路口不遠的牌坊，上面寫著村莊的名字：嚴邊村。
大哥的車經過現代化的開平市中心，慢慢駛進我從前覺得很荒蕪的公路，但是這次不同的是我看不見從前的杉樹了，映入眼簾的是相對整潔的小縣城模樣，道路兩邊能看見一些民房和小商店，鄉鎮建設發達了許多，但不知怎的心裡卻略顯失落。車駛到牌坊前，「嚴邊村」三個字滿滿的放在我眼前，我還是禁不住興奮的心情，一下子好像回到十幾年前，我真的回來了。下車後我顧不上大哥，急不及待四處左顧右盼，步子邁開不知道該往右走還是往左走。雖然時間過了許久，但眼前的一切居然沒有絲毫變化，村口的小廟、屋旁的池塘、所見的樓房和那一大片可以用作曬菜乾的空地全部都還在，唯獨昔日的繁盛已經退去，如今村子像是被某種神奇的魔法封印住了一樣，整條村子完好無缺，卻寥無人煙空空蕩蕩。我下意識猛的往以前經常探訪居住的大舅的屋子大步走去。
十多年後再回到大舅的屋子，所見的一切、所聞到的味道很熟悉又很陌生，昔日門前的雞圈已經清空，告訴我大舅確實不在了，但門前停靠著的摩托車卻又讓我很疑惑，難道屋子裡還有人住嗎？如果是的話，又會是誰呢？顧不上思考，我隨即轉進去房子的後巷，一路往前走出去便是闊然開朗綠油油的田地，灰濛濛的天空顯得格外的厚，小時候的回憶此時此刻湧上心頭，我站了好一會兒，心遊到此從未如此平靜過。
突然的大雨滂沱逼得我不得不迅速退到村口的涼亭避雨。這時我記得母親說過，涼亭裡有塊石碑，上面有她的名字。找了半天總算是找到了，原來這是一塊紀念捐款的碑，看著碑上好幾百個為修建村落而籌捐的關氏族人，還特別按地區劃分了開來，旅居港澳、美國、墨西哥、加拿大⋯⋯心裡有種感覺說不清楚。最後的落款是：「特泐石留名，以垂後人景仰」。
有三位村裡的阿姨本來在旁邊的榕樹下乘涼，後來雨越下越大，便移師到涼亭一起避雨。她們看我剛才一個人在村裡跑來跑去，在碑前上下探視，於是便問我是哪裡人，我說我母親是嚴邊的，她們隨即問道是誰？完全忘記開平話的我用標準的廣東話回答，但她們仍然一臉疑惑道不認識此人，懊惱之際我靈機一觸，指向碑上母親的名字，眾人終於恍然大悟，很是高興地與我交談，雖然大部分時間我都聽不懂開平話只能邊猜邊回應，但是聽著那熟悉又陌生的語言，心裡竟是踏實的感覺。「你要拍照就快多拍一下啦，這個亭很快要拆啦。」「為什麼啊？甚麼時候要拆啊？」「對啊要修路啦，快啦。」過程中我很想與她們合照，但是被她們認為自己不上鏡而婉拒了。
雨還是下得很大，倒水的那種，大哥的車駛到了涼亭前，要走了。我把三位阿姨都抱了一下，其中一位還堅持要替我撐傘送我到車前，她們的嬌小對傾盆的雨來講太脆弱了，但她們對我來說又是很強大的，就這樣我和我的故鄉的重遇嘎然而止，匆匆地又道別了。
離開開平之前我還嘗試到從前的赤坎古鎮走一走，那是以前大舅曾經帶我去買菜的地方，在我黃舊的記憶中那是一個很古色古香的騎樓市集，很可惜到達古鎮後才發現它已經關停，據說是當地政府要翻新和重新規劃使它成為一個新的旅遊地標。沒辦法，於是我們換到赤坎碉樓去作為這次故鄉遊的終點。到步的時候雨停了，很幸運地看到了耶穌光、雨後綠油油的田野、古早的村落，一切都保存得很好，時光溫柔靜謐絲毫看不見滄桑。
回到廣州後我完成了舊物的整理又見了不同的親友，不久之後，舊家便被拆個精光，而沒有被選中保留的物品也都一一被丟棄。在這個急速發展拒絕停滯的時代，我們一直在得到然後失去，永遠趕不及好好道別。所有人、事和物都終有留不住的一日，而曾經被定格在九十年代的老房子也終於在我短暫的到訪後徹底翻篇了。
HY TONG 是一個一直在追尋自由不願受到束縛的旅人。擁有心理學學位及一份體面工作的她情感豐富又敏感，喜愛與世間萬物共振，以真誠待人是她向世界回應的方式。她喜愛閱讀和思考，偶爾攝影和寫作，三毛是她最愛的作者。宜靜宜動的 HY 亦熱愛鋭舞文化（Rave Culture），她喜愛在 Techno 音樂中釋放自我，她認為那些時刻裡的她是充滿力量的。對 HY 來說只有在路上，她才能獲得源源不斷的靈感，也只有創作能使她感覺活著。Instagram: @thecataloger
